冰箱裡,充滿了醋。學生送的,朋友自己釀的。不知何故,忽然在同一個時段進駐冰箱。
餽贈者像是經過某種祕密集訓似的不約而同說:「喝醋有益健康。你別看醋的味道酸,酸的東西未必是酸性,像醋就是鹼性的,喝了不必怕傷腸胃。」
為何喝起來酸溜溜的醋會是鹼性食物,她不好再多加探問,以免暴露理化基礎不佳的事實。然而,喝下的醋在胃裡灼灼發燙的感覺卻是千真萬確。
她勉為其難喝了半杯後,即刻決定放棄。於是,七、八瓶不同時期來歸的各種口味水果醋便東倒西歪地占據冰箱的一角。
一日,她應邀前去評審文學獎。剛進會場,就被擱置在桌上的幾瓶包裝精美的醋給嚇了一跳。
主辦單位的編輯小姐很誠懇地告訴她:「這是上等的好醋,我們總編輯特地從遠方攜回來送妳們的,你千萬要留著自己喝,別轉送給別人,聽說對身體很有幫助,這陣子大家都流行吃醋。」
小姐說完,忍不住為自己的一語雙關得意的笑出聲來,她則為著「別轉送給別人」這句話,敏感地萌生心思被識破的尷尬,可又本能地皺起眉頭,冰箱裡歪坐的那幾瓶醋即將要增添一位朋友了!可是,既然是這等好醋,理當發揮它的最佳效應才是,腦袋一轉,她心下已有主意。
評審工作結束,趁著眾人正整理著桌上凌亂的文件,她不動聲色地悄悄往大門口挪動腳步,刻意躲開那幾瓶醋:「對不起!我實在沒有辦法再收容你,你就找個更合適的人家去吧!」
她在心裡悄聲跟那瓶即將被她遺棄的醋偷偷道歉著。然後,推開大門,拔腿狂奔。摩托車就擺在斜對街,她慶幸沒被發現,飛也似的過馬路,手忙腳亂地打開置物箱,取出安全帽戴上,忽然,從照後鏡裡發現方才那位編輯小姐捧著那瓶醋出現在門口,正四下張望著。
「天啊!可別被逮個正著才好。」
她慌慌地轉動手上的鑰匙,務必突圍而去的念頭一萌生,手忽然緊張地發抖起來,偏偏引擎也不肯合作,催了幾次油,都沒能成功。
小姐終於看到她了,臉上霎時露出欣喜的表情,一邊喊著她的名字,一邊衝過馬路朝著她跑來,忙不迭地說:「幸好你還沒走遠!你怎麼忘了呢?我們總編輯讓我來追你,若是讓你跑了,可麻煩大了,就得請快遞送過去。真的是一瓶好醋哦!你一定要喝喝看。」
看來是法網恢恢、插翅也難飛了。經過這一番折騰,婉拒的話也說不出口了。她只好配合著佯裝記性太差,尷尬地接過那瓶醋。
「是一瓶上等醋哦!聽說可以治百病。」回到家,她笑著跟先生說,並轉述脫逃不果的緊張情節,先生被逗得笑彎了腰,她則一轉身就忘了那瓶醋。
幾天後的一晚,不知談論什麼話題,忽然又提到了那瓶醋,男人輕描淡寫地回她:「啊!忘了告訴你,前幾天清冰箱,我把所有的醋都倒掉了,反正大家都不喝。」
倒掉了?居然倒掉了!她愣了一下,覺得不可思議,才剛到手的禮物欸!「人家剛送給我的醋幹嘛倒掉,這麼浪費!」她氣虎虎地說。
「你又不喝!最後還不是倒掉?」
「誰說我不喝!」她搶白道。
那位小姐拚了命追過馬路的身影和「是一瓶上等的好醋!可別轉送給別人喲!」的叮嚀就在那刻同時躍上她的腦海,那瓶被倒掉的醋驀地升格為一瓶難得的珍品,價值和功用立刻被提升到最高度。她越想越覺得可惜,也莫名其妙地升起怒火。
「還特別跟你說過是一瓶上等醋!你幹嘛倒掉它!它礙著你什麼!你非要置它於死地!你丟掉我學生送了好久的那三瓶,我不反對!你倒掉你的朋友送的那四瓶,也不干我的事,我可以不管。可是,你幹嘛倒掉我的朋友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拿回來送我的東西!……何況,是一瓶好醋欸!」
說著、說著,她越來越生氣,那瓶醋的價值跟送醋者的心意也跟著生氣指數水漲船高起來,男人簡直就越發罪無可赦了。
她藉機擴大事端:「每次都這樣!要丟掉人家的東西也不問問當事人。換做是我把你的東西丟掉,你會怎樣?何況又是一瓶從老遠帶回來的上等醋!」
男人幾乎招架不住,吶吶地反覆辯解著:「誰知道你又要喝了!你不是跟我說你左閃右躲的不想拿!誰知道這會兒你又要喝它!」
「就算我不喝,你也不能徹底否定它身為一瓶醋的身分!我們還是可以拿它來做菜啊!幹嘛倒掉它!人家都在提倡簡約生活,居然有像你這樣浪費的人。」她順勢發揮,忽然佩服自己還挺有創意的,能夠想出用水果醋做菜的點子來凸顯浪費的行為。
「沒有人拿這種醋來做菜的啦。」男人幾近喃喃自語的反駁,語氣是連自己都無法信服的心虛。
「誰說不能!就像我們平常用米酒做菜,並不代表就不能用高級的高粱或紹興酒甚至威士忌。不用好酒做菜是因為它太貴了,西方人做菜也用威士忌,味道特好哪。好醋做菜,也是一樣。……哎!總之,好端端的,你幹嘛動我的醋!」
男人說不過她,轉身走了。她氣極了!一整晚都沒給男人好臉色看,就為一瓶醋。
次日,她從學校回來,餘怒未消。男人喜孜孜地在門口迎接她,說:「哎呀!我真是老了!昨天跟你說倒掉那瓶醋,其實是我記錯了。我倒掉的是先前放冰箱的那幾瓶,你剛帶回來的那瓶,我擺進櫥櫃裡,根本沒倒掉!」
她愣愣地站著,感覺被玩弄於股掌間。那瓶醋無端又回到人間,接下來該怎麼辦?她這才知道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想喝它!
可是,昨晚信誓旦旦的說多麼熱切地想喝那瓶醋,現在可慘了!進了門,那瓶醋就靜靜肅立在茶几上,看起來比想像中的強壯、偉岸許多,要解決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這下子麻煩可大了,她心裡暗叫不妙。
她心情沉重卻故作輕鬆。為了維持面子,飯後,她故意哼著歌,假裝高興地倒了一小杯醋到馬克杯裡,對了水,喝一口,差點兒反胃,太酸了!又換了個瓶子、加更多的水,還是酸,倒了許多蜂蜜進去,如今是一大瓶了,全家人被迫共襄盛舉,人手一醋。男人一聲不吭,存心看她如何處置那瓶所謂的「上等醋」。
她喝了一口,皺著眉頭,說:「看來也只是一瓶普通的醋罷了!我們都上當了。」
她故意說「『我們』都上當了」,企圖將男人一起拉下水,跟她站在同一邊。男人依舊沒說話,只微笑著,高深莫測,她弄不清他心裡怎麼想的,只明明白白知道從天而降的這瓶醋,像午夜的灰姑娘一樣,又變回一瓶占據冰箱一角的不敢讓人恭維的酸醋!而她真的沒有絲毫意願用它來做菜!更是一點都不想吃醋保健。
「不過是一瓶醋而已!不值得為它生氣,對不對?」她事不干己地、輕鬆地勸慰男人,彷彿動怒的是男人而不是她。
【聯合報╱廖玉蕙/2008/08/07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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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Aug 09 Sat 2008 18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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